在清末的篆刻界,可稱為名家的,有開創寫意派篆刻的趙之謙,以用刀自然取勝的吳昌碩,取法金文自成一家的黃士陵等。后人目趙為“新浙派”、吳為“海派”、黃為“粵派”。而馮康侯則為繼承粵派篆刻家中之佼佼者,他無疑是一位享譽國際、備受尊重的篆刻家和書法家。馮氏致力于各種書體的研究,既博且深,又精擅各派篆刻技法。雖然他謙稱自己并非金石學者,但他以其數十年研究金石所得而運用于書法篆刻方面的成就,是毋容置疑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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■蔡登山
馮康侯(1901—1983),名強,字康侯,后以字行世,別署老馮、老康、康翁、可叵居主人,因喜甜食,又號糖齋,晚年有目疾,遂號眇叟。
馮康侯是廣東番禺人,出身于世家,其父為馮金光(少敏)。馮康侯幼耽藝事,廣東名畫家溫其球(幼菊)是他的祖母舅,每到祖母壽辰時,必來居馮家月余。馮康侯從八歲起即從其學花鳥畫法。
馮康侯
一九一三年,十二歲的馮康侯隨叔父東渡日本,初入中學,繼入東京美術專科學校改讀實用美術。課余尤喜習篆刻,其時與早稻田大學學生連聲海同寓客舍,得其指導,鉆研六書,并攻習晚清篆刻名家黃士陵(牧甫)的作品。士陵篆刻取法漢印,參以商、周彝器古文之體勢筆意,章法自然,運刀挺拔,在皖、浙兩派之外,自成一家。
一九一六年,馮康侯離日返國,從舅氏劉慶崧(留庵)習六書及金石篆刻之學。據學者王小艷文章說,當時劉慶崧借住于馮康侯家,常常作畫至深夜,“劉慶崧與馮康侯說起馮氏的表叔歐陽務耘與‘黟山派’開宗大師黃牧甫交誼甚深,黃牧甫為其表叔歐陽務耘刻印作畫甚多。”劉留庵建議馮康侯向黃牧甫學習篆刻,“當時馮氏的表叔歐陽務耘手上留有很多黃牧甫的印稿,多達二百多份,其中有改寫過的手寫墨色印稿,有蓋出來的初印面,還有修改過后乃至完成的刻印鈐本,甚至還有黃氏對印章的分析等”。馮康侯借獲這批珍貴的篆刻入門教科書資料之后,博學余暇,游手于斯,鉆堅仰高,忘其疲勞,日夜精研黃牧甫的印作。如此浸淫六載,并得尊翁少敏老先生之督勉,技乃大進,其后益孜孜矻矻,而名愈顯,治印遂為其一生心力所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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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二二年時,馮康侯的叔祖馮耿光正在北京,是梅蘭芳最為信任的朋友,“梅黨”的重要成員。他深感京劇布景單調,欲有所興革,知馮康侯學實用美術有年,乃邀其離粵入京,為梅蘭芳舞臺布景作改良設計。
一九二三年十月,馮康侯再度北上,此次為贈送給名篆刻家壽石工(1885—1950)白文、朱文印各一,壽石工譽之為“直牧父得意之作也。”
馮康侯與梁簡能(左)
一九二四年夏,梅蘭芳為歡迎印度詩哲泰戈爾訪華時所公演的《洛神》一劇,布景中的海、石、樹木,而鉤以金線者,即出自馮康侯手筆,令觀眾耳目一新,大受歡迎。京中名士樊增祥、袁克文、羅惇曧(癭公)等對其印推崇備至,其篆刻書畫載譽京華。壽石工更建議懸潤例于琉璃廠,免使同好有向隅之嘆。
一九二五年,當時的北京政府印鑄局局長許修直慕其名,聘為該局技士。其時唐醉石任該局印信科長,其下設兩課,篆刻課長為王福庵,鑄造課長名張乃恭,諸公均印壇俊彥。馮康侯到職后,主篆稿,工作效率特高,王福庵以“火車頭”之號譽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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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二六年,馮康侯因奔祖父喪回粵,后轉任黃埔陸軍軍官學校秘書。一九二八年,國民政府制璽,廣征各省名手篆書印模,馮康侯入選篆制“榮典之璽”,乃應聘至南京印鑄局任技師。再度與唐醉石、王福庵合作,怡怡如也。
一九二九年與鄧玉霞女士結婚于南京。一九三一年,辭職離京,由上海轉赴香港,主辦《中興報》,經常往返于港、穗之間。是時西南政務委員兼秘書長陳融(協之,1876—1955)筑“颙園”于廣州越秀山南面(今廣東省政府大院一帶),以文會友,其《颙園詩話》在《中興報》上發表。
穎川家寶印集
一九三五年秋,歲次乙亥,冒鶴亭為賀陳融六十壽,乃摘歷代陳氏之能詩者,自漢陳琳至陳融祖孫得百人,人各一句,句各一石,請馮康侯刻印一百方為陳氏壽,名曰“颕川家寶”(按:陳姓始自颕川)。陳融嘗從馮康侯舅氏劉慶崧習篆刻,兩人有同門之誼。其所刻一百零二石,諸印風致,無—近同,協公跋謂:“為骨甲金文者,挺勁秀逸;為漢碑漢鑄者,渾厚樸茂;為完白、為攘翁、為悲庵、為牧父者,置諸四子印集中,匪日難辨,直是當選。吾知康侯治印為至酣暢時,必將自出機杼,集一應之長,而得一至善之歸宿,以自成—家,留庵先生所謂博而約者,此其時乎!”
一九三七年七月抗戰軍興,次年十月廣州淪陷,“颙園”所藏書畫文物為強梁胠篋以去,“颕川家寶”原石及拓本均散佚,僅存印拓四十方而已。陳融公余喜治印,亦喜蓄印,嘗出所藏黃士陵、劉慶崧、馮康侯等作品,輯為《黃梅花屋印存》六冊行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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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四一年十二月“太平洋戰爭”起,同月香港淪陷,馮康侯避居澳門。一九四四年,在澳門舉行第一次書法篆刻展覽。一九四五年八月,抗戰勝利后,他離澳返穗,任中華書局編輯。一九四七年丁父憂,一九四九年太夫人仙逝后,攜眷遷港,寓居九龍,題其宅為“可叵居”。
馮康侯
一九五〇年,歲次庚寅,與陳融、胡毅生、溥儒(心畬)、陳芷町、黃君璧、李研山、趙少昂等劫后重逢,聚首香江,聯合舉辦“庚寅書畫展覽”。
一九五八年五月,參加“港澳篆刻家作品第一次聯合展覽會”,作者以年齒為序,計為:區建公、趙鶴琴、何印廬、李祖佑、羅叔重、陳麗峰、馮康侯(時年五十八)、劉帡字、陳語山、陳宗虞、黃思潛、林景穆、易越石、何筱寬、關則哲、何少強、陳秉昌、林世昌、林近、駱曉山二十人,并將展品選輯為《現代篆刻合輯》一冊線裝本,內收其刻印八方。
一九五九年,聯合書院(一九六三年與新亞書院、崇基學院合組為香港中文大學)院長蔣法賢聘馮氏為文字學、金石學教授。其后歷任德明、廣大、香江、華僑、經緯等大專院校訓詁學、文字學教授。
一九六二年,受聘為香港商業電臺主持“寫正字、讀正音”的特別廣播節目,并主持“成語講座”,大受市民歡迎,于文教事業多所致力。
馮康侯所繪扇面
一九六五年,因工作過勞,突患心臟栓塞癥,幸及時診治,盡辭各職,經年始愈。
一九六六年,馮康侯年六十六,鐫刻自用印“學無止境”一方,邊款刻五古一首,詩云:
十三學摩印,今年六十六,
浸淫五十年,妙微感不足。
上追三代文,探源賴商卜,
周金秦石刻,碑銘勤寫讀。
下考漢磚瓦,簡冊帛竹木,
魏晉文漸訛,六朝更繁復。
唐宋迄明清,代有通人續,
印學久衰微,趙王始興復。
繼者丁蔣黃,鄧吳及撝叔。
宗秦或師漢,各創新面目。
皖浙取其長,兼收以并蓄。
黟山黃牧甫,早歲我私淑。
丙辰拜劉師,一一遵所囑。
篆必循六義,布白窺全局。
疏處慎安詳,密而不局促。
托意在筆先,刀隨筆起伏。
沖切就方圓,毋為法束縛。
氣韻得自然,庶幾能免俗。
心平眼未花,老興猶日篤。
玩物非喪志,守分無榮辱。
鷦鷯巢一枝,倦鳥返幽谷,
神與造物游,渾渾而穆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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馮康侯不以詩名,但讀此詩當知其對篆刻自有獨到之處,提示諸多心得。一九六八年,創辦“南天印社”,設帳授徒,慕名求教者逾百人,以至香港書法篆刻之風大盛。其后又設“廣雅書學社”,從學者也極多,不少日本篆刻愛好者更是遠道而來,慕名從師。日本駐港總領事新關欽哉執弟子禮甚恭。
馮康侯(中)與學生
馮氏治印,別出手眼,融會皖浙風格,章法自然,運力嚴謹;博采眾家之長,遒逸樸茂,獨樹一幟。嘗曰:“技以養生,藏以養性,此道雖小,茍得其法,亦有可觀;要不能以之求名與利,而應以自陶其身心。”又云:“藝術系業余之高尚娛樂,養身之精神食糧,若以書畫篆刻視作商品,從事者學不循徑,急功好利,乃俗匠而已。無論任何藝術,必先從基層造起,溯本窮源,集思廣益,由博而約,達到自然境界;動輒以為創新,實乃欺世盜名耳!”以此為后學者戒。
一九七二年,馮康侯舉行書法個展,展品一百二十幅,附以工筆畫十幅,其中臨古二十大屏,各體書法俱備,足見苦心研習,始克臻此。
馮康侯 原拓印譜
一九七五年,南天印社所刊《馮康侯印集》,印制精美,皇皇巨制,堪稱印學津梁。
一九八〇年四月,應香港市政局之邀,假中區“大會堂”高座頂樓“香港藝術館”舉行“馮康侯書畫篆刻展覽”,市政局“香港藝術館”并刊行《馮康侯書畫篆刻》一書。
一九八二年三月,夫人病逝,伉儷情深,感賦悼亡,憂戚不已!其時馮康侯已患白內障,左目尤甚,雖施割治手術,視力已大不如前,乃自號眇叟,書寫刻印,每以為苦。雖不再作小印小字,而仍力疾從事,其敬業精神、不懈斗志,有如是者!
同年秋與家人同游馬來西亞、韓國;十二月三十日飛抵臺北,在“大風堂”弟子的李喬峰陪侍下,訪張大千于“摩耶精舍”,手刻“兩到黃山絕頂人”印一方為贈,兩人相談甚歡。
馮康侯 隸書七言聯
一九八三年三月八日,張大千病中親題《張大千書畫集》第四集十七本,其贈港友者僅馮康侯一人,上款題“康侯道長兄”,由《大成》雜志社社長沈葦窗交文聯莊主人李昆祥轉送,足見兩人交誼之一斑;四月二日,張大千病逝于臺北。同年七月,馮康侯赴日本觀光,返港后感精力疲憊,遂少作書刻矣。十月二十四日以胸部不適,入九龍“圣德肋撤醫院”治療,醫生斷為肺癌,至十二月七日晨,以高燒昏迷竟日,延至下午八時半醫治無效去世,享壽八十有三。臨終前已編定《馮康侯書畫印集》,惜未能見其出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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馮康侯在上世紀六〇年代應香港大學校外課程之聘,講授書法與篆刻等科目,曾躬親繕寫蠟紙油印講義,計有《書法源流》《篆刻》《文字學》《文字正俗分析》《六書淺說》五冊,而此歷經半個世紀以上,紙質變黃,已漸不可讀,于是門弟子區二連、姚順祥乃借助現代科技之力于二〇二一年加以重印成《馮康侯手稿》一冊,而馮康侯的篆刻、書法理論則盡粹于斯,嘉惠后學無窮,今特將要點摘錄之如下:
書法為我國特出之藝術,與繪畫同出一源,畫重形而書重意,無論詩文詞賦,書畫篆刻,必先具有高尚之胸襟,良好之品德,與學問之修養。故歷代之成功者,其藝術必建立于人格之上面,且能強烈表現作者性情,夫書法小技耳,由博及約,而能后工,學歷與天資,二者不能偏廢,天資或有不足,未嘗不可以毅力補助,勤于寫作,便是不二法門。
學篆,先從秦刻石,上追周商。學隸,則由漢入秦,下窺簡冊。楷書,取法晉唐。行書必從二王入手。草書到參以張索,宋明諸家,亦可用作輔佐也。
馮康侯書法
其實用筆只有“起,行,轉,收”四法,更加以“正,側,緩,急,方,圓,輕,重”八種取勢為助,因起筆有正側之分,行筆有緩急之異,轉筆有方圓之變,收筆有輕重之神。
“正側”,指起筆時之趨勢言,正者,中也,側者,偏也,正藏側露,故有藏鋒與露鋒之別,當下筆右行之前,先將筆鋒撥左,然后復回右便行進,到收筆處,仍將筆鋒折回左便提起,是謂藏鋒,最適宜用于篆隸,(行草無此必要)露鋒與藏鋒相反,蘇東坡黃山谷善用側鋒,可知古無正側之規定,各就其體而異其用。
“緩急”,指行筆時之氣勢言,或緩或急,要隨紙之生熟、墨之濃淡而應變,只有臨時處理,無從固定。
“方圓”,指轉筆時之形勢言,因隸楷多方,行草多圓。方筆易剛,過剛則惡俗,圓筆易柔,過柔則弱,盡失風神矣。
“輕重”,指收筆時之結體言,每字每筆之結束處,應特別留意,要使墨氣與筆勢配合,輕重和諧,同時亦能補救過于枯燥或臃腫。
明此四法,取勢由于經驗得來,大匠能使人規矩,不能使人巧,神而明之,全在學者之興趣與毅力。
大凡欲寫一字,意中必先有構成之形,“意在筆先”至為重要,然后筆筆回顧,氣勢連接,“計白當黑”,疏密自然有致,結構之初部完成,亦即書法之第一階段完成也。
執筆是技巧,運筆取經驗,結構在性靈,三者必要具備,書法似易而實難。明乎此者,多廣見聞,博而能約,可以言書矣。
至于篆刻方面,馮康侯也提到不少重點,在此也與予摘錄如下,乃研習篆刻者之度世金針。
第一要識,第二要寫,第三要選字,第四要變化,明此四者,斯可以言印矣。
篆寫與選字,變化無窮,果如墨守繩法,非庸則俗,此匠工耳。茲就書法上言,先以不乖六義為原則,字之方圓波折處,篆或不通,仍可隨印文配合中求變,變所以應窮,窮則不通,非變無以補救也。若不應變而變,任意屈曲填密,施諸繆篆,尚或偶一為之,用于圓朱文,則弄巧反拙矣。
商周秦漢,書畫篆刻,無論孰為先后,茍從博中求約,純任自然,物我兩忘,自達神妙境界。篆刻雖小道,天資與技術,缺一不能幸致也。
馮康侯治印
治印名家馬國權稱:“康侯并擅鉥印,俊逸之氣撲人眉宇,所刻圓文朱印,娟娟靜好,最得鑒賞家珍視。”集學問與藝術于一身,書風多樣,印風也同樣博洽周流,卻又能保持強烈個人面目的國學大師饒宗頤就指出:“馮康侯邃于金石之學,始自摹印入,務窮其工。上溯殷周,下極漢晉,偶為隸法,勁險飛動,有建寧延熹遺意。”馬國權又說:“先生四體皆精,尤長于篆。每作四屏,多分別書甲骨文、金文、小篆、漢篆,悉以唐宋詩詞為之,不假臨摹,而神態自若。金文用筆,淵源牧父,小篆則以石如為宗。又嗜用《天發神讖碑》筆意,峻爽凌厲,老筆縱橫。隸書初擬汀州,雄勁渾厚;晚年變化《禮器》《張遷》,別具體貌。楷書導源六朝碑刻,然結體多參用篆法,自抒新意。”馮康侯常說:“藝事無足稱,惟鍥而不舍。”他六十多年未敢稍離于繩墨,其視印如抱蜀,冥合于自然,非此無以盡其趣。
馮康侯治印
■作者簡介
蔡登山
臺灣著名文史作家,曾任電影公司營銷部總經理及出版社副總編輯,沉迷于電影及現代文學史料之間,達三十余年。1993年起籌拍《作家身影》系列紀錄片,任制片人及編劇,四年間完成魯迅、周作人、郁達夫、徐志摩、朱自清、老舍、冰心、沈從文、巴金、曹禺、蕭乾、張愛玲諸人之傳記影像。
著有《人間四月天》《傳奇未完——張愛玲》《魯迅愛過的人》《張愛玲色戒》《何處尋你——胡適的戀人及友人》《梅蘭芳與孟小冬》《民國的身影》《聲色晚清》《一生兩世》《多少往事堪重數》《情義與隙末》等數十本作品。
來源|晶報APP
編輯:陳建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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